2018年9月27日凌晨,孙任泽在霍城县看守所审讯室接受长达近8小时 的连续审讯后,倒地昏迷,曾被送至霍城县ICU重症监护室。图:财新 王和岩

庭审中,任亭亭数度伏案长泣;休庭前,任亭亭突然从公诉席上站起来,冲台下八位嫌疑人大叫:“杀人犯,我不会原谅你们。”被告席上一阵骚动,审判长忙出声制止。

年逾五旬的任亭亭,家住新疆自治区伊犁哈萨克族自治州伊宁市,其丈夫曾是老资格的警察,后因公殉职。其独子孙任泽,2018年3月27日因涉嫌寻衅滋事遭刑事拘留,被羁押于伊犁州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看守所。

2018年9月27日凌晨,孙任泽在伊犁州霍城县看守所接受警务人员长达七个多小时审讯后昏迷,之后辗转多家医院ICU。11月9日,一直未能醒来的孙任泽终告不治身亡,时年不满31岁。

庭审调查显示,孙任泽之所以被带离原羁押地察布查尔县看守所,是因为在那里警方对孙任泽的审讯很不顺利,在看守所,审讯室侦查人员与嫌疑人中间有铁栅栏隔离,“不方便审讯”;之所以到伊犁州交警大队地下室办案中心后又离开,是因为审讯期间交警大队有领导表示,交警大队来往人员很杂,很容易传出去;但办案人员将孙任泽转移到霍城县公安局后院办案点进行审讯后,“县公安局长说,孙任泽被打的叫声传到前院(办公区),影响不好,让把人带到看守所去审讯”。

9月26日上午,白震华、何德富在霍城县公安局后院办案点召集专案组全部人员开会,决定将孙任泽押解到霍城县看守所审讯。白震华称,他和霍城县看守所所长孙某亮、副所长柴某联系,要求安排一间没有视频监控的房间。

吴学民在法庭上说,他之前曾跟白震华提出,“审了一周多,该休息一下,白震华说要一鼓作气,拿下口供,圆满完成任务。”另有几名被告人也当庭先后表示,9月26日上午的会上,大家提议审讯差不多了,应该休息一天;邻近中秋,办案人员也需要休息。但遭到何德富的严词拒绝。“何德富说,应该加大力度,彻底摧垮孙任泽的精神意志。拿不下孙任泽,你们就是他背后的保护伞(或:黑恶势力最大的保护伞)”。

其中一名被告人还提到,何德富曾对他们说,审讯中将毛巾放在一根细棍子上,让孙任泽跪在上面,外表看不出伤痕。

庭审显示,这间审讯室由霍城县公安局国保大队办案人员办案专用,俗称国保办案室,平时不大使用。审讯室里其实有监控视频设备,分别安装在前门和后窗附近。看守所所长孙某亮事先吩咐副所长柴某将监控视频关闭,但柴某多了个心眼儿,为以防万一祸及自身,后来又偷偷打开了后窗附近的监控视频。正是柴某“留了一手”,记录的七个多小时审讯过程,成为该案扭转乾坤的关键证据。

现场视频显示,审讯室内靠近门的位置有办公桌,两三把椅子。室内有一张铁制高低床,一头对着门一头靠着墙,墙上有小窗,小窗附近装有监控视频。

多名被告人当庭陈述,审讯中,他们或让孙任泽正背、反背铁制审讯椅(俗称“老虎凳”),每次背40多分钟;或抽掉铁架床下铺床板,将仅穿短裤的孙任泽双手、双脚分别捆绑铁架床前后两头,使其赤裸的身体承重在铁格挡上,并将哑铃放在肚子上,增加孙任泽腰部的难受程度;或将孙任泽悬空吊起,用毛巾敷脸浇水。

监控视频显示,从下午4点到11点半,长达七个多小时的时间内,孙任泽被毛巾敷面浇水、或直接浇水十几次,其中长达16分钟和15分钟的有两次。其余时间每次悬吊20多分钟。

据知情者介绍,孙任泽被固定在靠近门的铁架床那头,视频只拍摄到其被刑讯逼供的背面部分,且许多画面被铁架床遮蔽,但能看到审讯人员有戴塑胶手套、拿可乐瓶、哑铃和毛巾等动作。“视频中当审讯人员作出浇水动作时,无法看到孙任泽的表情和反应,但看见铁架床长时间剧烈晃动,可以想象人有多痛苦。”

被告人说,审讯中,他们还抽孙任泽耳光,用白色PVC管抽打其小腿和脚后跟,用老式摇把电话机电击其身体,为防止留下体外伤,用军用带捆绑孙任泽手腕、脚腕时,特意垫有毛巾。审讯进行到最后,孙任泽曾大声惨叫,连连求饶。

几乎所有被告人都指称,年龄最小、首次参加刑侦专案组的刘献永,在八名被告人中表现最兴奋、最积极,逼供手段也最“变态”。他们说,审讯中,刘献永或用胶带拔孙任泽的腿毛,或将装满水的可乐瓶悬挂在孙任泽的生殖器上,或用戴着塑胶手套捏生殖器。而拔阴毛、毛巾敷面浇水、直接水浇面部,大都是刘献永所为。

庭审中,刘献永承认上述行为,“我想侮辱孙任泽的人格,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朱生德是多名被告人供述较少参与刑讯逼供者。他在庭审中多次强调自己对审讯是消极的、被动的。监控视频显示,朱生德做过一个用手拍打孙任泽的动作。 朱生德在陈述中表示,自己参加公安工作以来,都是兢兢业业,这些天在看守所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对审讯,他一直是消极的、被动的;自己从进入公安队伍的第一天,就知道听从命令,服从组织。这么多年来成为他不自觉的行动。当律师问朱生德,有没有想过刑讯逼供嫌疑人是违法行为?他说没想过。 庭审还披露,9月27日凌晨孙任泽被送进医院抢救后,自觉情况不妙的众审讯人员开始紧锣密鼓的销毁、造假。当天,吴学民等人留在医院看守,崔亮则被指派迅速返回霍城县看守所审讯室,清除遗留在审讯现场的刑讯逼供工具等物品。

起诉书称,为掩盖孙任泽进入霍城县看守所的真相,白震华、何德富、吴学民等人还拍摄假视频,提交给伊犁州纪委派驻州公安局纪检组,试图掩盖真相,蒙混过关。

白震华则说,他向伊犁州公安局领导汇报孙任泽之事,是局领导提出制作假视频,应付纪检部门调查。按照这个指示,他通知霍城县看守所副所长柴某提供拍摄现场,并让身型与孙任泽相似的崔亮头蒙黑套,伪装成孙任泽,假装正常入所,制作了假视频。不过该局领导在笔录中否认自己知情。

孙任泽死亡当晚,霍城县公安局委托伊犁州中叶司法鉴定中心进行尸检。鉴定结论是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至于是何原因引发多器官功能衰竭,尸检报告只字未提。任亭亭质问法医为何对孙任泽身体外伤不鉴定,“法医说,他已经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这样的鉴定结论,任亭亭没法接受。她委托一家律师事务所向伊犁州检察院申请重新鉴定死因,州检察院接到申请后,迟迟未予答复。任亭亭说,之后四个多月里,自己就像上班一样,每周都去伊犁州政法机关询问进展,连续向自治区政法部门以及中央政法委、最高检察院、公安部等单位快递控告材料。

2019年春,伊犁州检察院终于同意进行二次尸检,但鉴定费一直没有着落。为早日揭开儿子死亡真相,任亭亭四处借贷,垫付13.6万元鉴定费。2019年3月8日,受湖北崇新司法鉴定中心(下称“湖北崇新”)指派,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法医学系教授、主任法医师刘良一行飞抵伊宁,鉴定孙任泽死因。6月,伊犁州检察院收到湖北崇新的鉴定报告。7月,州检察院的有关人士对任亭亭说检察院决定对此事进行调查。

2022年3月10日,中山大学鉴定中心出具鉴定报告,认定孙仁泽符合“因患有心肌桥、左冠状动脉轻度粥样硬化而致急性心功能障碍,后继发重症肺炎、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其生前所受外伤可诱发或促进其死亡进程的发展,为辅助死因。”

2022年4月1日,经伊犁州检察院指定,白震华等八名涉嫌刑讯逼供的嫌疑人由奎屯市检察院继续侦查。4月3日,吴学民、刘献永、师冬华、靳博文、崔亮、朱生德等六人,因涉嫌刑讯逼供被指定监视居住,同年4月17日被刑事拘留;7月18日,白震华和何德富也因涉嫌刑讯逼供被刑事拘留。直到此时,任亭亭才知道,从儿子孙任泽被送到医院抢救直至死亡的43天里,伊犁州警方安排“日夜守候”在医院的刘献永、朱生德、崔亮等干警,“竟然就是涉嫌刑讯逼供致孙任泽死亡的凶手”。

“他们名为看护,实则监视我和被害人家属的一举一动,严防警方内部知情者或医护人员与我们接触。”面对记者,任亭亭愤怒地控诉,从这些涉嫌刑讯逼供的警官殴打自己的儿子致其不治身亡,到对他们执行强制措施,已经过了将近四年时间,如此漫长的时间,八名嫌疑人每天进出公安局上班下班,甚至照常晋升、提拔,并有足够充裕的时间串供,订立攻守同盟,阻挠侦查。而任亭亭则面临的是“全天候监听、监视和管控”,社区警察经常来入户登记,离开伊犁必须提前报备……

作者|王和岩

编辑|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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